宁越

Psychic Lover

【花羊】绵绵(全一章•完)

『绵绵』(完)

 

花羊 | 花哥x道长

《古旧人间》《半生你我》听歌产物(再次试图安利

没什么营养流水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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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共候天星

秋大夫的居所在余杭城西边的一处山脚下,他的医馆开在镇上,两处相距约莫一刻的路程。

医馆临河,有一处门面带后院,静静地落在街的尽头。

秋大夫原未想过另寻居所,他落拓惯了的——然而景道长极喜欢那山边的一片竹林,恰巧竹林边也有个无主的院落。秋大夫瞧着他难得孩子气的欣喜神情,不免有些好奇,景道长笑答:“只觉这处的竹林与我少年时练剑的朝阳峰上的有几分相像。”

“唔,那便住这儿了。”

于是秋大夫和景道长将这无主的破败院子修葺了一番,就在此住下了,而镇上的医馆后院则留给了秋大夫的徒弟和两个医馆仆役住着。

五月的炎热刚开始露头,秋大夫就装上了透气的薄纱窗,景道长是怕热的。

二人在余杭头一年的夏夜,不过六月的光景,卧在同榻的景道长已是为暑热折磨得辗转反侧了。

这也难怪,纯阳的道子在下山前,大多都不知酷暑为何物。

西岳太华山顶终年覆雪,而纯阳宫在一片云海中,恍然不似人间。于是江湖皆传纯阳的道子也非俗物,必然只可以“谪仙”语之。

然而江湖人不知,纯阳的谪仙也是怕热的,虽然不能一竿子打翻,但是至少,卧在秋大夫身侧的这位一定怕热,错不了。

月明星稀,景道长的棉麻里衣同草席摩擦出令人心头带痒的声音,秋大夫翻过身去,捞过这谪仙的肩膀,把他将将颠了个身,两人于是面对面侧卧着。

“睡不着么,可是热的?”秋大夫拨开他散落在面上的头发,划过温热面庞的指尖被细汗濡湿,也有些发烫。

景道长未束峨观的长发被顺到颈后:“无碍,若有蒲扇,我扇扇兴许就能睡着了。”正是夜半,从窗棂里漏出的一点月光,顺流而上划过景道长的脖子,在下颌处蜿蜒,流经羊脂玉似的面上,直淌进他的眼睛里,恍惚盛了漫天星河。

这星河里又盛满着一个秋大夫。

漏夜虫声缠绵,秋大夫瞧着他,一时移不开眼。

景道长被盯着有些臊了,翻过身去:“若是没有,就罢了.......我明日去镇上.......”闻言的秋大夫才如梦初醒,终于去药炉边取了一把焙火的蒲扇来,轻轻的摇着。

扇起的风带着炭火的焦糊味儿:“绵绵,转过身来,我给你扇着。”

绵绵是景道长的乳名儿。景道长那时已过弱冠年纪,又是纯阳宫出来的人物,听到枕边人叫自己的乳名,非但不恼,反倒流露出少年般地天真,乖乖的转过身去,阖眼收起那汪闪烁的星子,呼吸细微绵长。

风细细吹动着景道长垂在耳畔的头发,秋大夫突然觉得,十几年的光阴又好像是慈悲的,能让自己再见他一面,还完满了结发之愿,可伴他左右,便是无悔了。

 

二、再少年时

景道长是秋大夫在天街捡到的。秋大夫那时还不叫秋大夫,叫秋濯,而景道长也还不是景道长,叫绵绵。

秋濯的师父每年腊月都会出谷去长安义诊。那年秋濯已有十四,腊月里便随同师父一齐去往长安。

那日午后大雪初霁,秋濯照例出门给昨日来诊的病患送药,回去的途中发现了一个蜷缩在街角的小小身影身影,走近才知是个小道童。这小孩子约莫四五岁,裹着厚厚的白底蓝滚边道袍的身量瘦小,小斗篷里露出的一张小脸却是丰盈可爱,尤其是那亮堂堂的一双眼,只是看着你,长长的睫毛随眼睛眨巴着,都叫人心生爱怜,着实可爱的紧。

秋濯不是什么好管闲事的人,心说也许是哪个观里的小孩子跑出来玩耍,身体却不受控制一般地走得更近些:“小道长在此处可是等谁?”

小孩子点了点头,糯糯地回他:“师父路上遇见以前的好朋友了,我跟着师父他们走,但是他们走的太快啦,我停下歇了一会就不见师父他们了......我便在这里等师父.......”

秋濯天生性子冷清,想来也不会有保护欲这种东西。可冬天日头短的很,他见夕阳拽着这小孩子瘦小的身影,即将一头栽入夜幕里,一时竟鬼使神差地准备将人带回去,准备明日帮这小道童寻师父。

小孩子攥着秋濯的三根手指,在不薄的雪地里小心的走着,秋濯也走的缓慢妥当。小孩子仰起头对他笑,乌黑的眼睛弯成小月亮:“哥哥当心,路上滑。”幼小的孩子倚靠着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,秋濯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,仿佛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安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。那小小软软手心的温度由指尖迅速氤氲至四肢百骸,仿佛他最常用的沾满墨汁的狼毫触到白宣的一刹那便洇开去的细纹,炽热又奇妙。

师父有没有牵过自己的手?似乎没什么印象了,也许是有的,谁还没有蹒跚学步的时候呢?可秋濯扪心自问,三岁前的记忆全无,自他懂事起师父就说了,他父母身随洛阳战火化了狼烟,他便成了这狼烟的遗孤。

师父虽是个大夫,却从来性子清冷,也许是热心全数送与了疾苦生民,所以到了自己这里,全是不咸不淡的招呼。

秋濯其实并不在意这些,他既不能把谷里立春的暖风瞧出个春风化雨的模样来,小满里藤架下的清泉也难令他凭空多生许多思绪,从前师父开的处方里总也有一条“忌劳心伤神”,而他也不想去接近大悲大喜,理所当然一般地长成了个万事无波澜的冷淡性子。

所以这奇怪的触感并心绪,令秋濯有些手足无措,他望着似乎是长不见尾的天街,略有些茫然的开口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绵绵。”

“家住何处?”

“太华山顶纯阳宫......唔......原是住在纯阳宫的,家师今月收到师伯的信,就带我来了长安,今早刚到,还未寻得住处。”

“师父尊名?”

“家师景渔,玉虚子门下,我还听得许多来寻他的人称他‘大愚道子’。”小孩子高兴地一抬头,小斗篷的帽子就滑落下来,露出两个梳得有些歪歪斜斜的髻。一脸的稚气,却不惹人讨厌,软乎乎的呼出一团团的白绒绒雾气,那双弯弯的眉目显得更湿漉漉的像是......像是......

——像是什么呢。秋濯心底忽生出些悔意,万花七艺他只天工和医术习得有些样子,论到书墨丹青,他对风鸟花月皆是迟钝滞停的感知,只这小孩子无邪的面容就让他难以描摹。

可他凭何描摹呢?

这无名的失落像根斑斓鹊羽一样,招招摇摇,光明正大地落在心上,秋濯面上却慢慢显出点笑意。他生的好看,虽是未涉江湖的少年,长开的眉眼却已有半分疏狂,鼻梁挺拔,鼻尖还带着点少年的圆润,他微眯着眼,怎样都瞧不出多情模样的薄唇却是真真切切地在笑着。

绵绵虽小,也识得美丑,他看着兀自微笑的秋濯,低下头去看路,羞怯怯地开口问:“哥哥叫什么名字啊?”

“万花秋濯,秋天的秋,水边隹上并二习的濯。”

绵绵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在面前的空气上一笔一划写下,嘴里反复念叨着两个音节,像是背诵着什么科举名篇似的,小孩子软绵绵的童声像团小棉花在耳边搔着,秋濯忽觉些许不自在,抬眼看远山银黛有些缥缈,脚底也变得轻飘飘的。雪果真是软的,秋濯拢了拢斗篷,心中做此感想。

直到两日后,那个叫景渔的白发道人才终于痛哭流涕寻上门来,见到小徒弟安然无恙才止住涕泗。眼底两抹乌青的道人抱起绵绵一个劲儿地道歉,说自己不该和重逢的老友一起去喝花酒,结果把徒弟忘在路边,幸好大夫和小公子宅心仁厚将绵绵带回来,否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这孩子定是要病上一阵子了,他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。

千恩万谢后即是就此别过,绵绵红着小鼻子,眼眶子里亮晶晶的,想咧开嘴笑,却终究是没忍住掉了金豆子,急急从师父怀里跳下来,一个趔趄摔进秋濯胸膛。这小东西两日里处处表现得乖巧懂事,像个手捂子似的,烘得他暖融融的。秋濯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,也不打搅他给师父帮忙,只自己寻着乐子玩,夜里还给秋濯讲自己从道长师父那里听来的话本子,尽心尽职地讲到一半便没了声音,倒是自己先睡着了。

这会子秋濯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孩子抖动地厉害,像个受了惊的小羊羔。他没抱过谁,更不用说小孩子了,宽大的镶银丝黑袖里修长的一双手臂讷讷地虚虚圈着,半晌终于轻轻拍着绵绵的背,心里泛上一圈温情。

到底少年不识愁滋味。

等送别了纯阳师徒二人,师父叹了口气,这孩子七岁了却仍是这副模样,是先天不足之症。

还说了些什么,秋濯记不真切,只先天不足四个字,便让他呆愣杵在门口好久。他好歹是个师承杏林的万花弟子,五岁时入门誓词讲得含含糊糊也不明真意,生民疾苦难以身体之,即使隐约已懂个中道理,却怎样也闹不明白这生亦何欢死亦何苦。而那时他已十四了,五脏六腑才始有知觉,第一位便是被这先天不足之症扎疼的心,也忽的识了何为愁哉。

 

三、坎坷记愁

秋濯自十六岁出师独自游历后,便未曾再回过青岩。倒不是他对这江湖有太多的迷恋或是心向往之,只是他深知自己到底不是什么至善货色,难为医者。他的五味六欲七情,除却腊月雪地里的那个小孩子让他有了稍纵即逝的温情和忧愁外,其余俱是沉眠未醒。

十多年的江湖浮沉,他有过情人,有过同伴,有过仇家,皆是江河里的砂砾,一个浪头一拍,都四散奔流。他们炽烈的江湖义气,儿女情长似乎很能感染人,一颗颗鲜活的真心仿佛是跃动的火堆,真切的尽数捧给了他,却全如进了冰窟,熄得连青烟都不见飘的。

他时常想,不明白便不明白罢,行医也不考真善美德。他秋濯自小丧考妣,真要说个亲人,也就只有师父一人,师父向来没有多余的情绪,自己又是个江湖人,左右不过一捧冷灰,运气好能留一棺尸骨,天地孑然,又有什么好怕的呢、有什么好留恋的呢?

留恋......哈,那堆熄灭的火苗仿佛丝丝缕缕冒出了点陈年旧青烟,带着点温热又柔软的味儿,月上蕉窗多缱绻,秋濯早就成了秋大夫,埋在心底有个小小的名字呼之欲出。

绵绵。

他突然想给绵绵写信,及至浓墨晕开了一大片白宣,心里才知怯懦为何,要写什么,要寄往何处去.......天生不足的绵绵,是否已安稳长大成人。他过去从未思及此,心膛突突的跳,四肢百骸泛着酸意,眼前恍惚显出那日傍晚长街尽头的远山,山体皑皑,天幕发灰,鸦青的斗篷在风里被吹地歪斜,身侧有个小孩子挥动着小手写着他的名字,温情又稚嫩嗓音一遍遍唤着他。

生身父母起的名字,他未得真切听得他们唤过一遍,师父也总只叫他徒儿,江湖人将他从秋少侠叫到了秋大夫,温柔乡里柔情蜜意如呼秋郎、濯郎,结仇的带着怒气直呼他冷面郎中......哪个都比不上那声声稚气的“秋、濯”。

要去寻他吗?若寻不到如何...

害怕吗?太晚了些...

悔恨吗?不知...

多半是有的。

秋大夫有些好笑,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记得的,不但记得,还分毫不差的拓进了心里。他将自己嘲贬了一番,沉沉的将墨毫丢进洗笔池,酸累的双眼一阖,竟也流下两行泪来。

 

四、临江仙

后来呢?后来须知红尘浩渺,冥冥自有天意。

不多久便是繁花初盛的春日,秋大夫被请去给扬州打擂的江湖侠士包扎。擂台就设在护城河边,河里三四画舫上也站满了观擂的人。

春日来早,而秋大夫去的迟,那擂主已击败了两三前来打擂的人。他放下药箱,撩开银丝镶玉的玄衣下摆蹲下身来给人医治伤口,却听得那败下阵来的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此次的擂主,似乎是个叫景愿的纯阳道士。这景愿使得一手好剑,运气自如,不以力道压制,怎样的攻击都能被他巧妙化解,浑身上下竟无一处破绽可寻,根骨好到这般,我等难望其项背云云。又听得,这般厉害的年轻人,想必师从名家吧。另一个接了话头说,你猜如何,他师父是个诨名“大愚道子”的道士,江湖上混不好,座下就只有这一个徒弟,你可曾有甚听闻,我是没听说过,哈哈哈哈......

秋大夫呼吸一滞,匆忙忙给这三人囫囵包扎完,直奔擂台。

......

“家师景渔,玉虚子门下。”

“我还听得许多来寻他的人称他‘大愚道子’。”

......

“如此大恩大德贫道无以为报,若非大夫和小公子宅心仁厚,天寒地冻的,我这徒儿定要病上一阵子了....我可就这么一个徒弟啊!”

......

秋大夫是魔怔了,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被他翻出来嚼了一遍又一遍还嫌不够,路旁杏子桃花和其他不知名的花一齐,在他眼前开的热热烈烈,吐息间皆是花香,又晃地他眼睛发酸,耳边的喧闹被呼啦啦的风盖过,心扯到了嗓子眼。

“可还有人不服?”清朗的声音兀自透过吵嚷的人群,带着些得志少年的气定神闲:“尽管上擂。”

花开的好,一树满枝开的沉甸甸的,掩映着那个挺拔的身影。高束着妥帖的道冠,鬓发拂面,云纹白底道袍被春风柔和的吹起边边角角,景愿怀中抱剑,点足跃上擂鼓,脚上滚着黑边的白靴干净的也是不染纤尘的模样,翩若惊鸿。

绵绵......

秋大夫脱口而出,几近是呢喃的轻声,周围人群见着是名医秋大夫,也变得安静下来,天地方圆,好像静的又只独他二人。

景愿有些好奇,刚才还喧嚣的人群为何一下变得如此安静,便转过身来。他瞧见人群中立着一个玄衣的万花大夫,直直的望着自己。仍是那个制式的袍子,不过身量已是高大许多,泼墨青丝衬的他脸色略有苍白,眉目更深,仍是那一副不苟言笑的冷淡面孔,几乎快要与儿时记忆中的形象重合。

人群中玄衣的万花又动了动薄薄的嘴唇,似乎有些颤抖地发出两个音节:

“绵绵。”

......

“秋濯!秋大夫!别愣着了快来帮忙啊!这里这个被打昏过去了!”旁边负责这次擂台赛的人冲秋大夫喊道。

 

五、溺者逢舟

秋大夫不是个有习性可循的人,非要说的话,一切按照景道长的意思来。

比如景愿的前程,那时他刚及弱冠,一身根骨聪慧至极,扬州擂台两百连胜,放眼同辈,竟无敌手。年纪轻轻已被人尊作“景道长”,应是盛年一脚踏进武林之巅的人物,可景愿却无甚留恋这响亮的侠名。

他笑说,我本就别无他愿,一起去余杭吧,秋濯。

再比如住处,二人退隐江湖来到余杭后,因为景愿喜欢那片竹林,秋大夫就和景愿将那个破败院落修葺一番住了进去。秋大夫问他,怎地偏生喜欢这处的竹林?景愿笑答,少年时日日去朝阳峰上练剑,那处也有竹林,见了有些心生怀念。

纯阳紫霞武学,讲究以气御剑,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功夫,所幸纯阳所处未有苦夏,但寒冬也属实磨人极了。景愿的师父向来疼爱这个独苗,同辈的师兄弟都被师父赶鸭子上架去练功,景渔则是能让景愿偷懒,就不让他勤奋的那种师父。景愿不甘心因为身体的不足而当个懒散闲人,便去求他师尊李忘生。这孩子是难得的天生慧根,李忘生捋了把白须,笑着带景愿去朝阳峰上教他练剑。

纯阳武学精妙之处不仅在于练剑者的形,更需悟意,否则便难以参悟无上剑道。

饶是景愿慧根极佳,有时对着那剑谱参悟不透一招半式也是常有之事。朝阳峰苦寒,只有那片雪竹娑娑,陪着这小小的少年悟天悟地。少年心性难免有贪玩的念头,剑招总也有练不会的时候,天地宽广,空无一人的朝阳峰时有飘雪,侘傺之感袭来时,小少年把剑一扔,在雪地上愤怒的滚作一团。

他曾问过师父,万花在哪里,是什么江湖门派,门下弟子在江湖上是什么行当。景渔闷了一口酒葫芦里的酒,告诉他,万花在秦岭,说近不近,也不很远,万花有闻名的七艺,门下弟子承两种心法,一是花间游,一是离经易道,救你的那个小公子和他师父皆是习得离经易道,是心怀苍生的慈悲医者。末了又补了句,习医者又怎可独自护自己周全,身处江湖时,多少医者跟那些将士一样有去无回,有的只一遭便走完人生。

景渔说完瞅了眼徒弟,却见这小娃娃眉眼婆娑,好看的小脸儿皱成一团,豆大的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,吸溜着鼻涕,却是倔的不肯抽噎一声,心想坏事了,嗷的一声便将小徒弟抱了个满怀当成小婴儿哄。

自那时起,景愿心里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存着一个念想,他要执剑,不光要执剑,还要剑术超群,以一当十,他要寻到秋濯,他永远不要秋濯有去无回地走一遭。

那个在他害怕的要哭泣时对他伸出手的秋濯,那个小心翼翼牵着他不让他在雪地里摔倒的秋濯,那个给他温粥烫到手的秋濯,那个誊方子时认真的秋濯......那个只会对他笑的秋濯。

但凡思及此处,小少年就会爬起来抹一把脸,重新捡起那柄笨重的旧剑,翻开剑谱,继续倔强地比出一招一式。

后来师父在睡梦中坐化,景愿的世界变得更小了,小到只剩下方寸地方,秋濯占头一,能保护秋濯周全的剑术占其二,剩下的地方才是少年人梦中的江湖。

少年的景愿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浮沉由不得自己的溺者,练剑之人要多大的力气,才能将天生的不足扳成正数,纵使他生来慧根远超旁人,这摇摇欲坠的肉体凡胎又如何对抗命数呢。他在湍急的逆流中向上游奋力挣扎,时时觉得精疲力竭即将溺毙,可只要秋濯或模糊或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,他便能咬着牙伸手去够到那意味着存活的一叶小舟。

无他,舟上有个秋濯罢了。

“我本就别无他愿,”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,景愿望进秋濯的眼睛,一字一顿的说:“我会陪在你左右。”


 六、半生你我

二人搬到余杭第一年的秋天,院里的金桂开了满树,景道长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法子,晾了一笸箩的桂子,郑重其事说想酿酒给秋大夫喝。余杭冬日少雪,却湿冷刺骨,景道长哭丧着脸从地窖里抱出一坛桂花酒时,秋大夫就知道他失败了。

当景道长颇气恼地准备倒掉那坛子失败的酒时,秋大夫笑着将手从拢着的宽大袖子里抽出来,附上了他被酒坛子冻得骨节生红的手,景道长经年未变的那双温软眉眼有些丧气地耷拉着:“不能喝,涩嘴。”

“绵绵你知,酒得放得久,才能成酒,新酿自是涩嘴的。”

“再放久些,就会好喝了?”声音将信将疑,不太精神。

“唔,从前我在谷里,师姐们酿的酒都是放了三年以上的,想来定是有道理的。”秋大夫继续一本正经的温声劝道:“不然你拜拜杜康,一定会保佑它变成佳酿的。”

景道长不做声了,点了点头,将酒坛子放回地窖,认真的双手合十拜过地窖里并不存在的酒神。

秋大夫又笑了。他笑起来带着点惫懒的风流姿态,长发未束,眉目深邃疏朗,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牵起浅浅的弧度,景道长从地窖里出来,见秋大夫笑,也笑了。

院里其实还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,夏天将至时就辛勤地结了满树果实,景道长一大爱好就是每年的这个时节执剑挑枇杷,秋大夫每年都会坐在院里看这饭后余兴节目。看这身手了得的白衣道子衣袂翻飞,行云流水般的剑尖精准地挑向果蒂,那枇杷树下就哗啦啦地下起一阵枇杷雨,所幸院里的地翻过一翻,泥土松软,枇杷也不至于掉下来摔烂。

不过景道长也时不时会被掉下来的枇杷砸到头,每每他被砸疼了就会咧着嘴笑,秋大夫去给他揉脑袋时都会佯怒道:“嚯,剑仙的剑术都用来帮鄙人摘枇杷可还行?”

“嘿嘿,还行还行。”

他总也叫人生不起气来,成日里活蹦乱跳精力旺盛的模样,几乎叫人忘了他有天生不足的病根。

秋大夫突然就在意起了生死,这万古人间,如何就容不得一个景愿活在世上,一个温热心地敦厚温柔天资卓绝的景愿,好不容易才再遇到的景愿,终于和他结发相伴、相许百年的景愿。而景道长早知自己的命数如此,也并见有多消沉,仍整日松松快快的绕着秋大夫转,能活一日便少一日,景道长是再清楚不过的了。

头年秋大夫就带景道长回到久别的万花,自然是去拜寻祖师孙思邈的。药王枯瘦的手搭上景道长的脉,良久一言未发,只将秋大夫同景道长的手颤巍巍地合在自己的掌心里。

而寒来暑往,季复一季,白驹过隙之语直教人心生惆怅。

后来秋大夫退了一万步,珍而重之许下归于其室的诺言,景道长仍是温软地笑,将秋大夫搂进怀里,对着明月和满天星河说好,不过你可别来太早,我师父可不会多待见你的,即使你从前救过我。

风水轮流转啊,这回轮到秋大夫哭了。嘿,真真儿稀罕事儿,秋濯居然会哭,羞不羞,多大人了。景道长抱着怀里的人轻轻摇着拍着,威胁道,你再哭我明日便去告诉你徒弟。

 

七、葛生

秋大夫虽然是个习性可循的人,不过他喜欢一切按照景道长的意思来。

景道长说要葬在竹林里,就真的将他葬在那里。而天工学的不错的秋大夫硬是刻坏了二十多块石料,才将【爱侣景愿之墓】六个字刻满意了。

那个冬天,秋大夫去地窖把那坛子桂子酒取了出来,倒了一杯酒,又给酒坛封了泥。

年年夏天枇杷结果的时候坐在庭院里盯着枇杷树走神。

后来他年岁渐长了,忘性更大了,喜欢在夏夜里侧过身去给另外半边的空床扇风,还是那把焙火的旧蒲扇,呼啦呼啦地,原也扇不出什么风了。

“夏之日,冬之夜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居。

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”

 

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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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:

关于长久的思念,爱,和习惯。

秋濯是一对万花夫妇的遗孤,师父性子冷清,未见得待他不好,却也总少些骨血深情。也许是有的,但是少年的秋濯不懂,也不知道如何去爱。他从小跟随师父行医,看惯了苦疾生死,并不觉死别有多令人肝肠寸断。他秋濯唯一的亲人,只有一个师父而已,长大后遍历江湖,更是看淡了生死,横竖最后成一捧冷灰,运气好了便是一棺尸骨,孑然一身,无牵无挂,又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呢。

景愿可以说是个同秋濯相反的人。他太温情,十多年前初见是便是那样,十多年后除却江湖侠名外,并未有什么改变。自天街一见,秋濯难有的笑便都是给了他,于是他的少年时代,青年时代,都有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念想。他想,等到手中之剑可护想护之人的时候,一定要去见他,从此常伴左右,再不分离。

红尘浩渺,冥冥天意,二人重逢。

而景愿天生不足,相伴仅数年,便天人永别。

这数年太过短暂,秋濯终于开了窍,始知君埋泉下泥销骨,死别之苦。他想,情爱当真是这世上最纠缠不清,刻入六腑的东西。景愿让他有了“死而同穴”的想法,洒拓冷清的秋濯在不长的岁月中养成了一生的习惯。

这习惯遍布他的整个世界,而每一处,都有一个景愿。

 

最后,感谢您的阅读,喜欢的话可以点下小红心或者小蓝手,如果有评论的话我会超开心!关于写作上的意见也可以告诉我!非常感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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